摘要:“多……多少?”我以为我听错了,猛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。电视里正放着广告,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喊着“买它”,格外闹心。
引子
那通电话打来时,我正蹲在阳台上,给那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换土。
手机在客厅里嘶吼,是那种我专门给儿子王斌设的,刺耳的摇滚乐,一声声跟催命似的。
“建华,你儿子电话!”老伴李秀兰的声音从厨房传来,带着油烟味儿。
我拍了拍手上的土,慢吞吞走进客厅。心里琢磨着,这小子,不是上个礼拜才打过钱吗?
“喂?”我接起电话,声音有点不耐烦。
“爸。”王斌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,背景里呼呼地刮着风。
“嗯,嘛事?”我往沙发上一靠,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胡乱按着。
“爸,我……我需要点钱。”他那边顿了一下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按遥控器的手停住了。“要多少?”
“三十万。”
“多……多少?”我以为我听错了,猛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。电视里正放着广告,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喊着“买它”,格外闹心。
“三十万。”王斌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不大,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,砸在我的心口上。
我跟秀兰在钢厂干了一辈子,俩人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不到八千。这三十万,几乎是我俩所有的积蓄,是准备养老,准备看病,准备给孙子孙女的。
“你干嘛了?你在外面赌钱了?还是让人给骗了?”我的火气“噌”地就上来了,声音也高了八度。
“爸,您别问了,我有急用。下个礼拜,最晚下个礼拜必须到账。”他的语气里没有解释,只有一种不容商量的坚决。
“王斌!”我吼了一声,“你要是不说清楚,一分钱都没有!我跟你妈的棺材本,不是给你这么糟蹋的!”
电话那头,是长久的沉默,只有风声。
“那就算了。”他轻轻地说,然后“啪”地挂了电话。
我举着手机,愣在当场。听着里面“嘟嘟”的忙音,心里的火气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恐慌浇灭了。这孩子,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。
【内心独白】
这小子,到底捅了多大篓子?要三十万,张口就要三十万!我跟他妈一辈子的积蓄,就这么打水漂了?不行,我得亲眼去看看。他那个地方,叫什么……锡林浩特,听着就那么远,那么邪乎。他不会是进了什么传销窝吧?越想心越慌,像揣了个蜂窝,嗡嗡直响。
秀兰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出来,看我脸色不对,小心翼翼地问:“怎么了?跟孩子吵架了?”
我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,烦躁地扒了扒头发,“他要三十万。”
秀兰的手一抖,一牙西瓜掉在了地上,红色的瓜瓤摔得稀烂,像一滩血。“他……他要那么多钱干嘛?”她的声音都发颤了。
“他不说!”我感觉胸口堵得慌,“不说就算了,这钱,我不能给。给了,咱俩以后喝西北风去?”
话是这么说,可一夜我都没睡着。翻来覆去,脑子里全是王斌从小到大的样子。他小时候挺懂事的,怎么长大了,越大越不让人省心?
第二天一早,秀兰眼睛红红的,把一张存折放在我面前。
“建华,要不……咱俩去一趟吧。”她说,“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,不亲眼看看,我这辈子都过不安生。钱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儿子要真有个三长两短,咱俩要这钱还有什么用?”
我看着存折上那个数字,那是我们俩省吃俭用,一分一毛攒下来的。我的手在膝盖上攥成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肉里。
“去!订票!我倒要看看,他到底在那个叫锡林浩特的地方,给我搞出了什么名堂!”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。
第1章 那通电话
去火车站的路上,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痨。
“去内蒙啊?好地方!天高云淡的,就是风大。”他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们一眼,“看您二位的样子,是去旅游?”
秀兰勉强挤出个笑,“去看儿子,他在那边工作。”
“哦,那敢情好!”司机把音乐声调大了些,“现在的年轻人,有本事,都往外跑。”
我靠在车窗上,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楼房。心里像压了块石头,沉甸甸的。旅游?我哪有那个心情。我甚至已经想好了,一见到王斌,先给他一巴掌。
火车是绿皮的,晃晃悠悠,坐了快一天一夜。车厢里混杂着泡面、汗水和各种食物的味道,熏得人头昏脑胀。秀兰晕车,吐了好几次,脸蜡黄蜡黄的,看得我心里又疼又急。
“你说你,非要来。”我给她拧开一瓶矿泉水,嘴上埋怨着。
她漱了漱口,虚弱地靠在我肩膀上,“不来,我这心放不下。”
我没再说话,只是把她的头往我这边揽了揽。车窗外,天色渐渐暗下来,远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,又一盏盏被甩在身后。
【内心独白】
这叫什么事儿啊。年轻的时候,为了孩子,在厂里三班倒,累得像条狗。想着他长大了,有出息了,我们俩也能歇歇了。结果呢?都快六十的人了,还得为他操这份心,跑这么远的路。这心里头,又气又怨,可更多的还是担心。他一个人在外面,千万别出事,千万别走错路。
终于,广播里响起了“锡林浩特站”的播报。
我们俩提着一个大行李箱,随着人流走出车站。一股冷风猛地灌进我的脖领子,冻得我一哆嗦。已经是初秋,家那边还穿着短袖,这里却已经有了冬天的味道。
天色是那种深邃的蓝,上面缀着几颗零星的星星,亮得吓人。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草腥味,和我们那个工业城市里的煤灰味完全不同。
我拿出手机,又拨了一遍王斌的电话。还是关机。
秀兰的脸更白了,“建华,怎么办啊?他……他不会出事了吧?”
“别瞎想!”我呵斥她,但自己心里也开始打鼓。
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凑了过来,嘴里叼着烟,含糊不清地问:“住店不?大哥。城里最好的宾馆,给你算便宜点。”
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,把他推开,“不住。”
又有一个开着出租车的司机探出头来,“两位,去哪儿?打车不?”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拉着秀兰上了车。王斌之前给过我们一个地址,说是他住的地方。
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蒙古族汉子,皮肤黝黑,颧骨很高。他一听我们要去的地址,愣了一下,“铁西小区?那地方可有点偏。你们找人?”
“找我儿子。”我含糊地应了一声。
车子开出市区,路灯渐渐稀疏,两边的房子也变得低矮破旧。那草原辽阔得,人心里的那点小九九,往里一扔,连个响都听不见。
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们俩,突然开口:“两位大哥大嫂,看你们一脸愁容,是不是遇到难事了?”
秀.兰叹了口气,没忍住,就把事儿大概说了一遍。
司机听完,沉默了一会儿,把车里的音乐关了。
“三十万?”他咂了咂嘴,“不是小数。不过,你们也别太往坏处想。我们锡盟这地方的人,讲究。一般不干那坑蒙拐骗的事儿。你儿子要真在这边,有什么难处,周围人肯定会搭把手。”
我心里冷笑一声,讲究?现在这社会,谁不认钱?人心隔肚皮,哪儿都一样。
车子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。司机指着一栋灰扑扑的六层小楼,“就是这儿了。”
他看我们俩提着大箱子,又关了机,想了想说:“这样吧,大哥,我车上有水,你们先喝点。我帮你们问问。这小区的门卫老李头,我认识。”
说着,他真就下了车,朝门卫室走去。
我跟秀兰站在路灯下,看着他跟门卫比比划划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第2章 铁西小区的老李头
门卫室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,像一只疲惫的眼睛。
司机大哥很快就回来了,脸上带着点歉意。
“问了,老李头说这楼里没叫王斌的年轻人。他说这片儿住的都是老街坊,来了新人他肯定有印象。”
秀兰一听,腿都软了,扶着我的胳膊才站稳。
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他给的地址就是这儿啊。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我心里也沉了下去。难道,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?王斌根本就不在这儿?那他人在哪儿?
司机大哥挠了挠头,显得比我们还着急。“大哥大嫂,你们别慌。这样,我拉你们去找个旅店住下,明儿天亮了,咱们再去派出所问问。一个大活人,还能丢了不成?”
他把我们的行李塞回后备箱,一边开车一边安慰我们:“我们这儿不大,找个人不难。放心吧。”
我看着他黝黑的侧脸,心里那股紧绷的弦稍微松动了一点。这个人,跟我们素不相识,却这么热心。
他把我们拉到一家看起来挺干净的小旅馆,还帮我们把行李提了上去。
“大哥,这是我电话。”他撕了张烟盒纸,写下一串号码递给我,“有事儿随时打。我就住这附近。”
我从兜里掏出钱包,多抽了五十块钱递给他,“师傅,谢谢你了,这是车费。”
他看了一眼,把那五十块钱推了回来,“说好多少就多少,多的我不要。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,快休息吧。”
说完,他转身就下楼了,脚步声很重,很踏实。
我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烟盒纸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房间不大,但还算干净。秀兰一沾床就睡着了,实在是太累了。我却毫无睡意,坐在窗边,看着外面陌生的街道。
这里的夜晚格外安静,不像我们那个城市,半夜三更楼下还有烧烤摊的吵闹声。偶尔有车开过,灯光一闪而过,更显得寂静。
【内心独主】
这个司机,有点意思。要是换在我们那儿,不趁机多要点钱就不错了,还主动帮忙问人,留下电话。他说他们这儿的人“讲究”,难道是真的?可王斌这事儿,怎么看都透着蹊跷。一个地址是假的,电话也关机,这不就是躲着我们吗?我这心里,刚松快一点,又被揪紧了。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我就被秀兰推醒了。
“建华,快醒醒,我想起来了!”她一脸激动。
“想起什么了?”我迷迷糊糊地问。
“王斌之前提过一嘴,说他在一个叫‘巴图’的汽修厂上班。他说他师傅叫巴图,对他特别好。”
巴图汽修厂?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。对,好像是有这么回事。当时我还不以为然,一个修车的,有什么好说的。
我们俩赶紧收拾了一下,退了房。我试着给昨天那个司机师傅打电话,没想到他很快就接了。
“喂,大哥?怎么样了?”
我把汽修厂的事一说,他立刻就明白了。“巴图汽修厂?我知道!就在城西,离铁西小区不远。我这就过去接你们!”
不到十分钟,他的车就停在了旅馆门口。
“我就猜你们肯定有新线索。”他笑着说,“走,我拉你们去。”
车子穿过几条街道,拐进一个看起来像是工业区的地方。路边都是些仓库和厂房,显得有些萧条。
终于,在一个挂着“巴图蒙语汽车修理”招牌的大铁门前,车停了下来。
招牌上的油漆都有些剥落了,院子里停着几辆半新不旧的卡车和越野车,地上泛着黑色的油光。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正趴在一辆车的底盘下,叮叮当当地敲着什么。
我跟秀兰下了车,心里有些打怵。这地方,比我想象的还要破。
我走上前,冲着车底下喊了一声:“师傅,请问,王斌是在这儿吗?”
敲打声停了。
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底下钻了出来。他大概四十多岁,身材魁梧,脸上和手上都沾着油污,只露出一口白牙。他就是昨天司机口中的那种典型的蒙古族汉子,眼神很亮,像草原上的鹰。
他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,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:“你们是?”
“我们是王斌的爸妈。”秀兰抢着说。
男人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,只是点了点头,朝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努了努嘴。
“他在那儿。”
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,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第3章 那个叫巴图的男人
院子角落里,搭着一个简易的棚子。
王斌就坐在棚子下的一个小马扎上,正低着头,用砂纸打磨一个黑乎乎的零件。
他穿着和那个男人一样的蓝色工装,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两条又黑又瘦的胳膊。头发长了,乱蓬蓬的,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。整个人看起来,比视频里憔悴了一大圈。
“王斌!”秀兰喊了一声,眼泪就下来了,快步跑了过去。
王斌听到声音,猛地抬起头。看到我们,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,惊讶,慌乱,还有一丝不知所措。
他站起来,手里的零件和砂纸掉在了地上。“爸,妈……你们怎么来了?”
秀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,上下看着,“你这孩子!电话怎么关机了?你要把我们急死啊!”
“我……我手机坏了。”他眼神有些躲闪。
我走了过去,压着火气,盯着他的眼睛:“手机坏了?我看你是心坏了!张口就要三十万,不说清楚就玩失踪,你长本事了啊,王斌!”
我的声音很大,院子里很安静,显得格外刺耳。
那个叫巴图的男人走了过来,站在我们旁边,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他的存在,像一座山,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王斌被我吼得低下了头,嘴唇动了动,没说出话来。
“说话啊!”我更来气了,“那三十万,你到底要干什么?是不是在这儿被人带坏了,学着赌钱了?”
“我没有!”王斌猛地抬起头,眼睛有点红,“我没赌钱!”
“那你干嘛要那么多钱?你倒是说啊!”我步步紧逼。
“我……”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巴图,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就是这个眼神,让我心里的怀疑达到了顶点。我转向那个叫巴图的男人,冷冷地看着他。
“你是他师傅?”
巴图点了点头,嗯了一声。他的目光很平静,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我儿子是不是在你这儿欠了钱?”我开门见山地问。
巴图愣了一下,随即摇了摇头,“没有。”
“没有?”我冷笑一声,“那他为什么要三十万?他一个修车的,一个月能挣几个钱?不是你撺掇的,是谁撺掇的?”
我的话很难听,带着一种城里人对这种“穷乡僻壤”的偏见和不信任。
【内心独白】
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。一个破汽修厂,一个浑身油污的男人,我儿子跟着他,能学出什么好来?肯定是这个叫巴图的,看我儿子老实,又知道我们家就他一个独子,就设了个套,想骗我们的养老钱。这种事,新闻里看得多了。我必须得把儿子从这个火坑里拉出来。
巴图的眉头皱了起来,但还是耐着性子说:“大哥,你误会了。王斌是个好小伙,他没欠我钱。”
“爸!你别说了!”王斌急了,一把拉住我,“不关我师傅的事!”
他越是护着这个巴图,我心里越是认定他们俩是一伙的。
“好,你不说是吧?”我指着王斌,“现在就跟我走!收拾东西,回咱们自己家!这个破地方,多待一天我都嫌丢人!”
“我不走!”王斌的犟脾气也上来了,“我的事还没办完,我不能走!”
“你的事?你的事就是给别人骗钱?”我气得浑身发抖。
我们父子俩就这么在院子里吵了起来,秀兰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,拉着这个,劝着那个。
整个过程中,那个叫巴图的男人,就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。他没有插嘴,也没有辩解,只是看着我们。他的眼神,不像是在看一场闹剧,更像是在看一件让他感到困惑和难过的事情。
最后,还是他先开了口。
“行了。”他沉声说,声音不大,但很有分量。
我和王斌都停了下来,看向他。
他走到王斌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然后转向我,一字一句地说:“大哥,钱的事,是我的事。跟王斌没关系。”
第4章 一碗奶茶的温度
巴图的话,像一块石头投进水里,让现场的争吵暂时平息了。
“你的事?”我眯起眼睛,审视着他,“什么事要三十万?”
巴图没有直接回答我,而是对王斌说:“去,给你爸妈倒碗奶茶,让他们暖和暖和。”
然后,他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一间小平房,“大哥,大嫂,咱们屋里说吧。外面风大。”
我本来不想进去,但秀兰拉了拉我的衣角,用眼神示意我。我也想看看,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那间小平房,一半是办公室,一半像是休息室。里面陈设很简单,一张旧办公桌,椅子,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烧水的炉子,上面坐着一个大铝锅,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。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和油污味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。
巴图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三个粗瓷碗,从大铝锅里舀了三碗热气腾腾的奶茶,放在我们面前。奶茶是咸的,上面飘着一层黄色的油花。
“喝吧,我们这儿自己熬的。暖身子。”他说。
秀兰捧起碗,小心地喝了一口,点了点头,“好喝。”
我没动,心里还憋着气。
王斌端着碗,低着头走了进来,把碗放在桌上,站到了一边。
巴图看了他一眼,叹了口气,然后对我说道:“大哥,事情是这样的。我阿妈,就是我妈,前阵子查出来心脏有毛病,要做个搭桥手术。医生说,手术费加上后期的治疗,大概需要三十万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这钱,是我让王斌帮我想办法的。”巴图继续说,“我们家里的积蓄,加上跟亲戚朋友借的,还差一大截。王斌这孩子实诚,说他家里有点钱,可以先借给我。”
他的语气很平淡,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
我看着他那张被油污和风霜刻画过的脸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如果他说的是真的,那我刚才那番话,就太伤人了。
“那你……那你怎么不自己跟我们说?让王斌那么不清不楚地要钱?”秀兰忍不住问。
巴图苦笑了一下,“大嫂,我跟你们素不相识,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嘴?再说,这是我自己的事,本来就不该拖累王斌。是我跟他提了一嘴,这孩子就记在心上了。他不跟你们说实话,是怕你们不同意,也是怕我没面子。”
怕他没面子……我心里咀嚼着这几个字。
【内心独白】
我一辈子都活在“面子”里。在厂里,跟工友比谁的职称高;在邻里间,比谁家孩子有出息。为了面子,我打肿脸充胖子,吃了不少亏。可眼前这个男人,他所谓的“面子”,却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,不想受别人的嗟来之去。我突然觉得,自己的那点面子,跟他比起来,实在太小,太可笑了。
“那你也不能让他骗我们啊!”我嘴上还是不肯服软,但语气已经缓和了很多。
“是我不对。”巴图很干脆地承认了,“我没考虑周全。我应该让王斌跟你们说清楚。大哥大嫂,你们大老远跑来,受累了。这事,你们就当没发生过。钱的事,我再想别的办法。”
说着,他端起自己那碗奶茶,一口气喝干了。
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。
我端起面前那碗奶茶,热气熏得我眼睛有点发涩。我尝了一口,咸咸的,暖暖的,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,把一路上的寒气和焦虑都驱散了不少。
这碗奶茶的温度,仿佛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真诚。
我抬起头,正好对上王斌的目光。他的眼神里,有委屈,有歉意,但更多的是一种恳求。
我突然明白了,他不是在恳求我借钱,他是在恳求我,理解他。
第5章 欠下的那份情
“爸,妈。”王斌终于开口了,声音有些哽咽,“你们先别生气,听我把话说完。”
他拉过来一个小凳子,坐在我们面前。
“我刚来锡盟的时候,不是你们想的那样。我不是被公司派来的,是我自己从原来的单位辞职,跑出来的。”
这个消息,像又一个炸雷,在我脑子里炸开。
“辞职?你把那么好的工作辞了?”我差点又跳起来。王斌原来的工作,是在一家国企,虽然挣得不多,但稳定,说出去也好听。
“爸,你听我说完。”王斌按住我的膝盖,“我那时候在单位,跟领导闹了点矛盾,一气之下就走了。身上没带多少钱,手机也丢了,又拉不下脸跟家里说。我就想来草原上散散心,结果钱花光了,工作也找不到,差点就流落街头了。”
秀兰捂住了嘴,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。
“就在我最难的时候,我遇到了师傅。”王斌指了指巴图,“那天我饿得不行,蹲在师傅的店门口。师傅看见了,二话没说,就给我端来一碗奶茶,一盘手把肉。他问我怎么回事,我没好意思说实话,就说我是来找工作的。”
“师傅也没多问,就说,你要是不嫌弃,就在我这儿干吧。管吃管住,每个月再给你开点工资。”
王斌顿了顿,看着巴图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。
“从那天起,我就住在了店里。师傅把最好的那间房让给我住,每天都让我跟他一起吃饭。他看我手笨,什么都不会,就一点一点地教我。怎么换轮胎,怎么听发动机的声音,怎么判断电路的毛病……他从来没嫌我烦,也没骂过我。”
“有一次,我拆一个变速箱,弄坏了一个很贵的零件。我吓坏了,以为师傅肯定要骂我,要我赔钱。结果师傅只是看了一眼,说,‘没事,坏了就坏了,修车哪有不弄坏东西的。下次注意就行。’然后他自己掏钱,又买了个新的。”
巴图在一旁,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,“多大点事,还说它干嘛。”
王斌却摇了摇头,继续说:“爸,妈,你们不知道,师傅他不光教我手艺,他还教我怎么做人。他跟我说,我们修车的,手上沾着油,但心要干净。客户的车交到我们手上,就是一份信任,我们不能糊弄人家。能修的零件,绝对不让客户换新的;换下来的旧零件,也要给客户看,不能昧良心。”
“店里生意不好做,有时候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。但是周围的牧民,谁家车坏在半路上了,一个电话,师傅不管多晚,不管天多冷,开着车就去救援,从来不先谈价钱。他说,在草原上,人比钱金贵。”
听着王斌的讲述,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:一个高大的男人,开着一辆破旧的皮卡,行驶在空旷无垠的草原上,顶着风雪,去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。
【内心独白】
我一辈子在厂里当工人,也自诩是个有手艺的人。我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,也凭这个养活了一家人。可我总觉得,手艺就是手艺,是吃饭的家伙。我从来没像这个巴图一样,把手艺跟“做人”、“信任”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。他说“心要干净”,这四个字,像锤子一样,敲在了我的心上。我突然觉得,我儿子这一年,没白过。
“所以,这次师傅家里出了事,我不能不管。”王斌抬起头,目光坚定地看着我,“爸,这不是借钱,这是还情。师傅给了我一条活路,教我安身立命的本事。这份情,别说三十万,就是更多,也还不清。我王斌,不能做个忘恩负"义的小人。”
他的话,掷地有声。
我看着他,这个在我眼里一直没长大的孩子,突然之间,好像就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。
我沉默了。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,酸甜苦辣,说不出的滋味。我为儿子的成长感到欣慰,又为自己的狭隘和多疑感到羞愧。
秀兰在一旁,已经泣不成声。她不是伤心,是感动。
我站起身,走到巴图面前,看着他那双坦荡的眼睛。
我深深地,向他鞠了一躬。
“巴图师傅,对不住。是我……是我小心眼了。”
第6章 存折上的数字
巴图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,赶紧伸手来扶我。
“大哥,你这是干啥!使不得,使不得!”他的手很大,很粗糙,掌心全是老茧,但扶着我胳膊的力道却很稳,很温暖。
“应该的。”我直起身子,看着他,诚恳地说,“我为我刚才说的话,向你道歉。我错怪你了,也错怪我儿子了。”
秀兰也站起来,擦了擦眼泪,对巴图说:“巴图师傅,谢谢你。谢谢你这么照顾王斌。”
巴图挠了挠头,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色,显得有些手足无措。“大嫂,你别这么说。王斌这孩子,聪明,肯学,能吃苦。我喜欢他,拿他当自己亲侄子一样。谈不上什么照顾。”
他越是这么说,我心里越是过意不去。
我转身从随身的挎包里,拿出了那本被我攥得有些发皱的存折,拍在了桌子上。
“巴图师傅,这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,三十二万。密码是我生日。你先拿去给你阿妈治病,钱不够,我们再想办法。”
我的动作很干脆,没有一丝犹豫。
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,我感觉压在心口那块大石头,一下子被搬开了。整个人都轻松了。
王斌愣住了,看着我,眼睛里闪着光。
巴图也愣住了,他看着桌上的存折,又看看我,连连摆手。
“不行,不行!大哥,这钱我不能要!这是你们的养老钱,我怎么能拿?”他把存折往我这边推。
“什么养老钱!人活着,比什么都重要!”我把存折又推了回去,“你收下,就算我这个当爹的,替我儿子还你一份情。你要是不收,就是看不起我王建华!”
我把话说得很重,因为我知道,对付这种讲义气的汉子,只能用这种法子。
巴图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眼圈竟然有些红了。一个像山一样结实的男人,此刻却流露出了最柔软的一面。
他不再推辞,而是拿起存折,对着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大哥,大嫂,这份情,我巴图记一辈子。这钱,算我借的。我给你们打借条。等我周转过来,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们。”
“还什么利息!提那个就见外了!”我一挥手,“只要你阿妈能好好的,比什么都强。”
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家庭战争,就这样化解了。屋子里的气氛,从剑拔弩张,变得温暖而融洽。那碗已经半凉的奶茶,似乎也重新散发出了香气。
晚上,巴图非要留我们在他家吃饭。他家就在汽修厂的后院,一个很朴素的二层小楼。
他的妻子,一个同样朴实的蒙古族女人,给我们做了一大桌子菜。手把肉,血肠,还有各种我们叫不上名字的菜。
吃饭的时候,巴...图的电话响了。他接起电话,说了几句蒙语,脸色就变了。
挂了电话,他沉着脸对我们说:“医院来的电话,我阿妈情况不太好,要马上转院去北京。明天一早就得走。”
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。
“那钱够吗?”我急着问。
巴图摇了摇头,“去北京,这三十多万,可能还不够……”
【内心独白】
那一刻,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。我只想着,怎么能再多凑点钱。我甚至开始盘算,我们老两口的退休金,每个月能挤出多少来。我看着巴图那张写满焦虑的脸,看着他妻子通红的眼睛,看着王斌紧锁的眉头。我们成了一家人,真正的一家人。他们的难处,就是我的难处。
“我这儿还有点。”秀兰突然开口。她从贴身的口袋里,拿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,一层层打开,里面是她的金手镯和金耳环。
“这是我当年的嫁妆,应该能值点钱。”她说。
王斌看着他妈妈,眼泪“刷”地就流下来了。
我拍了拍他的背,心里又酸又涨。
就在这时,巴图的手机又响了。他看了一眼号码,接了起来。
“喂,李哥……啊?真的吗?……太好了!太好了!李哥,谢谢你!太谢谢你了!”
巴图激动得语无伦次,挂了电话,他看着我们,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。
“钱……钱凑够了!”
第7章 草原上的承诺
“钱凑够了?”我们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巴图。
“是老李,就是铁西小区的那个门卫。”巴图激动地解释道,“昨天那个出租车司机,把你们找儿子的事跟老李说了。老李又听说了我阿妈生病的事,他就在他们小区的微信群里发了个消息。”
巴图深吸一口气,声音里还带着颤抖。
“我们这儿有个‘守望相助’的基金,是街坊邻里自己凑钱建的,谁家有大灾大难了,就从里面拿钱应急。老李把我的情况一说,基金的几个负责人一商量,立马就决定,先从基金里给我拨二十万!”
“还有,我们这儿的牧民,好多人的车都是我修的。他们听说我阿妈病了,也都自发地凑钱。刚才那个电话,就是带头的李哥打来的,他说,又凑了十几万。钱,够了!去北京的钱,够了!”
巴-图说着说着,这个七尺高的汉子,捂着脸,蹲在地上,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。
我们都沉默了。
我脑子里嗡嗡作响。一个小区的门卫,一个出租车司机,一群素不相识的牧民……他们竟然为了一个“邻居”的困难,在这么短的时间里,凑了这么多钱。
这不是亲戚,不是朋友,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义?
我终于明白,王斌为什么说,在草原上,人比钱金贵。我也终于明白,标题里说的,“锡盟人跟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”,到底是哪里不一样。
他们不绕弯子,不讲究虚头巴脑的客套,但他们的心是热的,情是真...的。他们的承诺,像草原上的石头一样,实实在在,掷地有声。
我走过去,把巴图扶起来。
“好,好啊。”我拍着他的背,重复着这两个字,眼眶也湿了。
我把那本存折,又一次塞到他手里。
“巴图,这钱,你必须拿着。你那些邻居、朋友的钱,是情分,你得尽快还上。我们的钱,不着急。等你阿妈病好了,你什么时候宽裕了,再还我们。”
这一次,巴图没有拒绝。他郑重地接过存折,对我点了点头。
“大哥,大恩不言谢。以后,王斌就是我亲弟弟,你们二老,就是我亲哥亲嫂。”
那一晚,我们聊了很多。
巴图跟我讲他年轻时学艺的苦,讲他怎么开起这个汽修厂,讲他和他阿妈的感情。他说,他阿妈从小就告诉他,做人要跟草原上的草一样,看着不起眼,但根要扎得深,要讲良心。
我也跟他讲了我在钢厂一辈子的经历,讲我的骄傲和失落,讲我对王斌的期望和担忧。
我们两个快六十岁的男人,一个来自工业城市,一个来自广袤草原,在那个夜晚,像是认识了一辈子的兄弟,把心底的话都掏了出来。
第二天一早,我们一起送巴图和他阿妈去火车站。
临走前,巴图从怀里掏出一个油腻腻的笔记本,递给王斌。
“这个,你拿着。我把我修车这点心得,都记在上面了。有些地方记得乱,你慢慢看。以后,这个店,就交给你了。好好干,别给师傅丢脸。”
王斌红着眼,接过了那个本子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我看着那个笔记本,封皮已经磨破了,里面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,还画着各种零件的图。纸页的边缘,都浸透了黑色的油污。
这哪里是一个笔记本,这是一个男人,用半生心血,写下的一份沉甸甸的传承。
【内心独白】
那一刻,我彻底释然了。我不再担心王斌的前途,不再计较他是不是在国企,是不是有“体面”的工作。他在这里,跟着这样一位师傅,学到的不仅仅是修车的技术,更是立身之本,是做人的道理。这比什么都重要。我王建华的儿子,找到了自己的路。我这个当爹的,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?
火车开动了。我们站在站台上,挥着手,直到那列绿皮火车,消失在草原的地平线上。
回去的路上,阳光很好,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
王斌开着那辆破旧的皮卡,载着我和秀兰。
“爸,妈,对不起,让你们担心了。”他一边开车,一边说。
“傻孩子。”秀兰摸了摸他的头,“以后有事,别一个人扛着。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。”
我看着窗外,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,几朵白云悠悠地飘着。远处的草场上,能看到成群的牛羊,像散落在绿色毯子上的珍珠。
“王斌,”我开口了,“你就在这儿,好好干吧。”
王斌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,有些惊讶。
“这地方,挺好。”我看着远方,轻声说,“比我们那儿,敞亮。”
我说的是天,是地,更是人心。
回到家,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我不再每天盯着电视里的财经新闻,不再跟老同事攀比谁的退休金高。我开始学着侍弄阳台上的花草,学着跟秀兰一起去逛菜市场,为了一毛两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,然后自得其乐。
我的心,好像被那片草原的风吹过,变得开阔了,也变得柔软了。
半年后,王斌打来电话。他说,巴图师傅的阿妈手术很成功,正在康复。汽修厂的生意也越来越好,他已经开始慢慢还街坊们的钱了。他还说,他交了个女朋友,是当地的一个小学老师。
电话里,他的声音充满了阳光和朝气。
挂了电话,我走到阳台,那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,竟然冒出了一个嫩绿的新芽。
我给它浇了点水,心里想着,等明年开春,春暖花开的时候,我得跟秀兰,再去年一趟锡林浩特。
不为别的,就想再去看看那片“敞亮”的天地,再去喝一碗巴图亲手熬的热奶茶。
来源:执着的饼干AgQ